文化遺產
悠悠石峁
行走的神靈
1998 年 ,我從神木大保當鎮調任高家堡 , 開始了與這片神奇土地的不解之緣 。 記憶里 ,一直有一個關于"石昴女王"的傳 說流傳在鄉里 , 老百姓所津津樂道的是 , 在石昴山上 , 玉石蘊藏豐富 , 平 日耕種勞 作 ,都會有所收獲 , "斗米易玉"的事也時 有發生 。多年來 , 山上綿延的石墻 、"皇城 臺"的地名及 一 些傳說像不解之謎 , 一 直 縈繞在心頭 。我想象著 ,"石昴女王"是怎 樣驚艷的一個女人 ,她集高貴、美麗 、智慧 于一身 ,端坐在萬邦叢林之上 ,手持權杖 , 呼風喚雨 ,上達神意 ,下達民生 ,帶領石昴 族群肇啟了中華文明的曙光。
在群山綿延 、千溝萬壑的陜北 , 人們 信天而居 ,順道而行 ,把一座座山 、一棵棵 樹 、一 條條河都賦予多姿多彩的神秘屬 性 , 生靈神意 , 老傳少說 , 祖祖輩輩 , 生生 不息 ,仿佛他們本身就是行走在這片土地 上的神靈 , 已經與天地相融 ,草木相生。
從 1998 年到 2001 年的近三年中 , 我走遍了這里的每一個村莊 ,草灣溝 、蘆溝 、 團團溝、喇嘛河、古今灘 、七里廟 、斜馬溝 、 太和灣等 , 這些極富詩意的地名或村名 , 是生活在這里的原住民無羈的心靈 、奇異 的想象 、樸素的愿望的集中體現 。散落在 村莊的長城墩臺、無名遺跡、古木斷垣 ,都 被賦予了 一 段關于神 、關于愛 、關于世態百相的寫意。
無盡的猜想
2017 年 , 我再次踏上這片土地 。 當 時 , 石昴遺址已經發掘了五個年頭 , 其考 古成果已被世人熟知 。所有的猜想在考 古工作推進中漸漸有了鏗鏘的回響 。在 這里工作 , 讓我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這座 古老的石城 。每次 ,無論是站在外城東門 的制高點上 , 還是穿梭在遺址內起伏的山路之中 , 抑或駐足于氣勢磅礴的"皇城 臺"前 , 我的心都會被那久遠而浩繁涌動 的歷史畫卷所占據 。在這里 , 時間被一堆 堆礫石替代 , 被 一 片片殘存的碎瓦佐證 。 面對那些重見天 日 的文物和殘骨 , 我仿 佛重新折返回那段蒼茫的年月 , 聽到風 聲四起 ,看到煙火彌漫 。那森嚴巨大的城 郭 , 雄偉地矗立在郁郁蔥蔥的大地之上 , 河流翻滾 、獸吼回蕩 。 多少勇士折戟沉 沙 , 多少風雨歷久彌新 。多少次 , 我被這 洶涌澎湃的歷史想象淹沒 , 在驚異于古 人超凡絕倫的生存技藝之時 , 也感嘆時 間這幅巨大的帷幔 , 將這座曾經輝煌的 石城一 點點收納在它亙古的法則之中 。
我曾在 一 首詩中寫道:"看那風濤浪 沙 ,將故事撕碎 / 我們重新攪動灰飛煙滅 的歷史 / 明月皎潔如初 , 靜默無言 / 一 切 詢問在天空下重新聚攏" 。從外城東門發 掘開始 , 這座神秘的石城 , 終于拂去諸多 疑問 , 一 幅四千三百年前先古部族壯麗 的生活畫卷 一 點點鋪展開來 , 我驕傲地 期待著 、探尋著 , 每次新的成果出來 , 內 心那些經由傳說 、歷史 、現實交織成的疑 團 , 就會被 一 點點燙平 。石昴 , 在我的精 神世界里盤踞已久 , 已經成了我心中無 法拋卻的一部分 。幾年下來 ,諸多猜想被 推翻 、被佐證 、被重建 , 同時 , 我也在這釋 疑過程中幻化成 一 個石昴人 , 一 個四千 多年前在這里生產 、生活的人 , 我了解他們 ,會和他們毫無疏離感地坐下來 ,談談 今天的收獲 、明天的行程 、兩條河流的水 文 。這些我一 脈相承的同胞 ,這些艱苦卓 絕的兄弟 , 多少次在夢里 , 我依稀看見這 里人影攢動 , 散落的茅草屋頂隔梁相望 , 炊煙四起 , 忙碌的宮殿前喊聲震天 , 還有 那些強壯的筋骨和樁木 , 人流往來不絕 、 熙熙攘攘 。
2018 年 5 月 28 日 , 是具有歷史意義 的一 天 。這一 天 , 國務院專門召開新聞發 布會 , 將浙江良渚遺址 、陜西石昴遺址 、 山西陶寺遺址 、河南二里頭遺址確定為 五 千 年 中 華 文 明的 重 要 實 證 向 世 界 宣 告 。2019 年 5 月 , 經國家文物局批準 ,將 石昴遺址列人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 錄 。從默默無聞的黃土村落 , 到震驚世界 的史前遺址 , 時間穿越了四千三百多年 。
散落的語言
石昴遺址沉睡荒野四千多年 ,今日終于 在科考發掘的鎬鏟聲中"石破天驚" ,一座體 量巨大、結構復雜、功能完備的史前"石城" 屹立于世人面前 , 綿延的城墻和散落的石 頭 , 在波瀾壯闊的高原上講述著悠遠的歷史 ,見證著石昴古城曾經的繁榮與輝煌。
多少次 ,在古城內 ,我極目四望 , 曾經 高大巍峨的城墻被黃土覆蓋 ,草木葳蕤 , 隱 約隆起的地表 , 構成了石昴城墻的基本輪 廓 , 隨處可見石墻斷面和被農民撿拾碼放 的石堆 ,在遺址區內的石昴村、雷家塘的房 前屋后 , 那一塊塊略規整 、泛乳白色的石 頭 ,就像散落在高原上難以拼湊的語言。這 一塊塊曾抵御外侵、遮風避雨、構筑成石昴 先民精神屏障的石塊 , 經時間洗禮后一點 點剝離 ,一步步走遠 ,被自然接納 。裸露在 陽光下的石塊 , 已經長滿石花 ,這些石塊好 像從石昴先民的消逝時起 , 便凝固了自己 的命運 ,任風吹日曬雨淋 , 留給我們無盡的 遐想和驚嘆 。在溝澗、在田間地頭、在被雨 水沖刷開的斷面上 ,這些石頭被翻開、被掩 埋 , 任時光流轉 , 仿佛帶著從未冷卻的溫 度 ,那些整齊的棱角 ,適中的厚度 ,相差無 幾的形狀 ,永遠以同一副面孔 ,操同一種腔 調 , 講述著同一個故事 。這些帶有遠古信 息 、歷史背景、自然造化的石頭 ,共同構成 了人類進程史上輝煌的詩篇。
與時空對話
這曾經延 續 了 五 百 年 的 人 類 族 群 , 那 么 多 創 造 , 那 么 多 故 事 , 那 么 多 生 離 死 別 , 是 什 么 將 這 一 切 悄 然 抹 平 ? 是 一 次 次 戰 爭? 一 次 次 瘟 疫? 還 是 一 次 次 無 奈 的 遷 徙?
我幻想著 ,最后一群石昴人拎著簡單 的工具 , 回頭望著雄偉壯觀的石昴城池 , 聲嘶力竭的哀惜和惋嘆 ,在風塵和時空里 嗚咽 。如今我站在這幽幽的時空 ,無法填 補內心的寂寥和詢問 ,石器 、骨器 、玉器拉 近了我與石昴人的距離 。那精細的磨痕 , 夯筑的石墻 , 石昴人對天地的感知和敬 畏 ,生存的強烈愿望 ,一切都離開了 ,他們 各自孤獨地走向了未知 ,走向了遙遠的未 來 。如今他們所有的光彩和榮耀 ,全部脫 落 ,他們是奔跑在命運荒原上的影子 。時 光在這里交錯 ,歷史在這里凝固。
我試著從星空 、月亮 , 從無盡浩渺的 夜空中詢問那些更為確切的信息 , 但在 這遺落的城郭中能翻找到的何其少啊 ! 這同樣被石昴先民仰望的星空 , 我該將目光舉向哪里才能和祖先的心靈共鳴? 石昴遺址經時間篩選被保留下來 , 和埃 及的金字塔 、秘魯的馬丘比丘 、雅典的神 殿 , 一 同作為人類先祖最集中體現智慧 的象征呈現在我們面前 。
在距神木市區 50 多公里的府谷縣 高寒嶺黃河流域民俗藝術博物院 , 從手 工技能到衣食住行 , 從五谷雜糧到婚喪 嫁娶 , 一 件件沾滿泥土氣息的器物 , 一 張 張浸透歲月印痕的圖片 , 一 段段充滿喜 怒哀愁的生活記憶 , 在腦海里 ,像 一 幀幀 珍貴的歷史影像閃過 。黃河流域 ,就在腳 下這片土地 , 我們的先祖在這里誕生 、創造 ,也在這里被埋葬、被遺忘。但這里的物 什不斷地向我們訴說著這昊天厚土的亙 古傳奇 。站在溝壑連綿的高原 , 與石昴遺 址直線距離 55 公里的寨山遺址 , 一種熟 悉感 、親切感撲面而來 , 兩座城池同處昴 梁之上 ,城垣相似 ,荒草遍野 ,連地上的碎 瓦都雷同 。從石昴古城 一 路奔向寨山城 址 , 兩顆中國北方遠古璀燦的明珠 , 曾經 在奔涌的黃河岸邊 ,遙相呼應 ,燦若星辰 。 我一路沿著斷壁殘垣探訪、比對 、問詢 ,這 些創造文明的人去了哪里? 在六月熾熱 、 空曠的高原腹地 ,一切問詢都在天空下聚 攏 ,在遍野荒草間若隱若現。
外東門遠跳
被稱為"華夏第一 門"的外東門遺址 , 以其體量巨大 、結構復雜 、筑造技術先進 而顛覆了學術界對中國古代城建史的認 知 。在外東門遺址出土了玉器、壁畫、石雕 人像 、陶器 、石質生產工具等龍山文化晚 期至夏時期的重要遺物。
不知多少次 ,我登上作為制高點的北 墩臺 , 臨風而立 , 東升的旭 日將萬丈光芒 鋪滿整個城池 , 此刻的石昴古城 , 氤氳彌 漫 ,偶有 一 縷青煙飄來 , 遠處的雞鳴聲瞬 間將這里喚醒 。我被一種久遠、神奇、強大 的力量所主宰 , 仿佛成了 一 位守城的士 兵 ,手握長矛 , 面東聳立 ,身上的粗布麻衣 迎風飄揚 。站在這威嚴的城門上 ,無形中就會感覺充滿力量 ,無畏無懼 , 隨時準備 擊退任何來犯之敵。
是的 , 環顧四周 , 唯有這里可以將方 圓百里的景象 一 覽無余 , 在秋高氣爽之 際 , 據此兩百多公里的蘆芽山都可望見 。 向西 ,禿尾河順南而下 ,波光激艷 ,古長城 一路蜿蜒而至 ,相互交錯 ,好不壯觀 。山下 距今約六百年的高家堡古城 ,環山廟宇星 羅棋布 。這里 , 時間、空間形成了一個集合 點 , 我作為 一個時間長河里的過客 , 站在 這里 ,將這來自四周的信息糅合 、梳理 、匯 集 , 這是兩座古城在時間上的交集 , 在空 間上的擁抱 , 是人類漫長的發展階梯上 , 兩級緊密而結實的臺階。
巍巍皇城臺
"皇城臺"是石昴城址的核心區域 ,其 形狀是由底部向臺頂四面包砌層階狀護坡 石墻臺地 ,呈"金字塔"結構 ,護墻保存較好 處多達十余層階 。臺頂推測為大型宮殿建 筑區域 , 發現了大型墓葬及石雕人像等重 要遺跡及遺物。內外城呈半包圍狀將"皇城 臺"包裹在內 , 內外城城墻依山勢而建。
"皇城臺" ,顧名思義 , 是首領或皇帝 的居所 。在貧瘠的陜北地區 ,在祖祖輩輩 記憶中 ,落后 、封閉的這些梁昴溝壑之中 , 以"皇城"命名的地方絕無僅有 ,這里怎么 會是皇帝居住的地方? 我們只看到頭裹羊 肚子手巾 , 手扶原始犁伴 , 腰系粗布長帶 的老農 , 耕作于高天厚土之中 , 世世代代 靠天吃飯 , 在外界的印象中 , 這是 一 塊未 開化的區域 。據說 ,清朝時有人來這里考 察后給皇帝上過一道奏折 ,稱"圣人布道 , 此處偏遺漏" 。但"皇城臺"這樣一個高大 上的名字被流傳至今 , 這本應該屬于北 京、南京 、西安的盛名 ,幾千年來卻被這臺 基面積約二十五萬平方米 、臺頂面積約八 萬余平方米的獨立山昴占據 。這也許是輝 煌的石昴王國 , 延續到今天唯一 的亮光 , 順著這道光 ,我們又一點一滴揭示了四千 三百年前的輝煌。
當表面的覆土被一層層揭開 ,勾勒出 登頂皇城臺的基本路線 ,登臺者需先經過 廣場 ,再過外甕城與南北墩臺之間的側門 進人門道 , 沿平整石板鋪砌的斜坡道路 , 至內甕城處 , 向北折人主門道 ,繞主門道 過主門道上門向西登臨皇城臺臺頂 ??脊?表明 , 這就是石昴統治者的居所 , 依山而 建 , 固若金湯。各類墻基、建筑材料、石雕、 壁畫層出不窮 ,數量之多、規格之高 ,令無 數參觀者嘆為觀止 。我們敬仰的是這樣一 群遠去的中華智者 , 曾經借助自然之勢 ,精于發明創造 , 構建起了 自 己的社會制 度 。這些高度文明的社會制度 ,涉及軍事、 宗教、天文、藝術等領域 , 為我們留下史詩般的文明贊歌。
向天空昭告
資料顯示 , 亞非古文明的發展脈絡 , 基本上是一致的 。古文明發生的地理范圍 約在北緯 24。 與 32。 之間 。放眼文明嬗 變史 , 光輝燦爛的巴比倫 、博大精深的古 中國 、色彩斑斕的古印度 、玄妙神秘的古 埃及 、奇特詭秘的瑪雅等 , 它們猶如浩瀚 夜空中的明星 , 照亮了人類歷史的天空 。 而更為驚異的是 , 這些文明的肇端 , 無論 從建筑還是藝術創造 ,無不以驚人的相似 度 ,令今人瞠目 。他們仿佛經由某個創造 之神統一授意后 , 均勻分布在世界各地 , 帶著神圣的使命 , 依據地理地形差異 ,開 始了各自發展的征程。
在石昴皇城臺發掘出眾多神面石雕 , 有的鑲嵌在墻體中 , 有的散落在廢墟內 。 在良渚遺址博物院內 ,玉器上的神面與石 昴的石雕竟然如此相似 ,其造型 、神韻 、功 用別無二致 。我搭乘飛機、高鐵 ,一路風塵仆仆來到遠在兩千多公里以外的上古水 鄉澤國 ,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, 回到了那個 觀天占 卜的時刻 ,在亙古的星空中注視良 久之后 ,得到了同樣的啟示。
在通往皇城臺頂的坡道中 ,幾塊刻有 神秘圖案的石板 ,鋪在道路上 ,令諸多專 家學者百思不得其解 , 后有學者推測 ,這 可能是石昴先民在修建王城時 , 向天占 卜 的大吉卦象 , 作為通靈媒介安放在這里 , 以表敬天畏地之意 , 我比較認可這種說 法 。在夜里 , 石昴的星空 , 是我見過最清 澈 、最明亮的星空 , 每顆星仿佛會說話 一 樣 ,異常鮮活 。我相信 , 四千多年前 ,石昴 先民所仰望的同樣是這一穹星海 ,他們向 天發問 , 向星辰探詢 , 樸素而純凈的心靈 得到來自天宇的垂青。
另外 ,大量 卜骨 、祭壇的發現 , 和世界 上眾多遺跡的祭祀儀式形成了 一 個神秘 而復雜的信仰格局 。人類先祖不約而同地 把目光聚焦到浩瀚的星空之中 , 感天念 地 。我不愿把這種形式定義為是無知的體 現 , 準確 一 點說 , 應該是對無知的敬畏和 景仰 ,使得人類先祖克服了來自自然的恐 懼 ,物以神聚 ,虔誠的信仰本身即是天道。
禿尾河文明
在距離石昴十公里處的喬岔灘五峰 山 , 視野高闊 , 山下住著幾百戶人家 。在 五 峰 塔 門 上 鐫 刻 有 一 副 楹 聯 , 內 容 為"襟山帶水十里晴灘 一 塔雄峙風光宜人 形勝地;崇德修文百代樂業千門孝忠耕 讀傳 世圣 賢鄉 " 。 這 副楹聯 將 自 然 、人 文 、美好生 活愿景 充分融 合 , 讀來 蕩氣 回腸 , 依稀可感受到來 自亙古不變的信 仰和圖騰 。
禿尾河 , 漢稱圜水 。據《易·說卦》記 載 , 乾為天 , 為圜 。 另有天體 、大道的注 釋 。這條河流域面積 3000 多平方公里 。 源于神木公泊海子 , 流經 140 公里后 , 在 佳縣武家昴附近注人黃河 。小時候聽大 人說 , 禿尾河是 一 條沒有尾巴 、沒有盡頭 的河 ,起源于天外 , 消逝于大地盡頭 。這 個說法 , 讓 一 條河平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。 早在六千多年前 , 禿尾河沿岸即有先民 刀耕火種 , 繁衍生息 。據文物調查顯示 , 在禿尾河兩岸 , 大大小小分布著約三百 多個遺址 , 遺址如此密集分布的區域 , 實 屬不多 。
同樣 ,在五峰山旁邊就有一個規模較 大的堡圳古城 ,從出土文物分析 ,從龍山 文化至漢代 ,就沒有隔斷。尤其是漢代 , 陶 器、玉器、金器 、銅器、虎符、寶劍 、錢幣、畫 像石 、磚 、瓦等 ,不但品類數量多 , 而且制 作十分精美 ,被稱為國寶者亦不少見 。禿 尾河流經區域在上古時期雨水充沛 、氣候 宜人 , 優越的 自然條件 , 為先民提供了豐 富的物質來源 。在這些山梁溝渠都能見到 石器 、陶器和火炕遺存 , 殘磚碎瓦俯拾皆是 ,夯筑土墻舉目橫呈。
以石昴為中心的禿尾河區域 , 已經形 成了體制完善、生產先進的社會族群 。遙 想當年 , 在水量充沛的禿尾河兩岸 , 森林 茂密、鳥獸集聚、氣候宜人 ,石昴先民據河 為塞 , 依山筑城 , 隨著自然環境和地理風 貌的演變 , 輝煌落幕 , 只留下 一 代代艱苦 卓絕的陜北人在這里世代相襲 ,將最有力 量 、最天真樸素的部分流傳下來 , 成為華 夏文明經久不息的原動力。
這三百多個遺址 ,構成了流淌不息的 "禿尾河文明" , 這條蘆花鼓蕩 , 歌唱了我 的童年 , 構筑了我的胸懷的大河 , 不論是 先民祖輩還是當下民眾 ,都在這山暖水長 的臂彎里得到了恩澤 ,在這潺潺嗚咽的悠 悠歲月里繁衍生息 。禿尾河 ,這條帶有傳 奇色彩的河流 , 曾為中華文明的肇啟 ,奠 定了堅實基礎。
大地的回響
一 次 , 我到 一 個叫白家山的村莊下 鄉 ,一堵護坡石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。在 一 道由碎石塊壘砌的石墻內規整地穿插 著粗細不等的木樁 ,我驚異于石昴古城的 建筑理念 , 竟然 一 直沿用至今 , 所用原料 也幾乎一樣 ,其外形和"皇城臺"墻體幾乎 無二樣 。墻體呈斜坡狀 ,這是一戶依然居 住的人家的大門檢畔 , 墻臺上的老榆樹 下 , 一 頭反芻的老牛正在閉 目養神 , 消解一天的困乏。
我久久站立在那里 ,不愿離去 。在這 堵看起來近百年的石墻中 , 天 、地 、人 、草 木相互依托 , 相生相應的生活方式 , 幾千 年來 一 直流淌在生活于這片大地上的人 的血液中 , 仿佛不需要言傳身教 , 不需要 照本臨摹 , 在溝里或河灘撿些石頭 , 備點 木椽就夠了 ,就可以砌出一道可以祖祖輩 輩休憩、眺望、行走的通道。
我不得不把這兩者聯系起來 ,但我找 不到任何可以聯系的介質 。石昴先民消逝 了那么久遠 , 沒有文字鐫刻 , 沒有歌謠傳 唱 , 我想 , 自然地理本身構建了這樣 一 種 必然的親緣關系。
在石昴周邊的村落中 ,我總能偶遇一 些如石昴出土的石雕人面像的面孔 ,他們 衣衫襤褸 ,手腳粗大 ,鼻梁高挺 , 眉 目間含 有 一 種野性的 、警惕性的特質 , 如果不是 已經褪色的"耐克"對鉤標志提醒我這是 現代人 , 我會直接認定 , 他就是某個活過 來或穿越而來的石昴先民 。從可憶起的祖 輩開始 , 他們的命運幾乎沒有改變 , 住著 石面窯洞 ,被石墻圍護 ,石板鋪就的院落 , 石板拼砌的倉庫 ,石槽 、石磨 、石碾 、石杵 等等 ,石質工具已成為這里千百年的生存 印跡 , 陜北大地到處散落著石昴的種子 , 世代綿延 ,生生不息。
我常想 ,也許我們平日里傳唱的某一首 信天游、酒曲 ,或者是民俗音樂 ,會不會就是石昴先民留下來的呢? 曾經 ,他們伴著悠揚 的骨笛聲 ,和著口簧的清麗之音 ,載歌載舞 , 在一個又一個故鄉一路狂奔著 。如今 ,愛唱 愛跳的陜北人 , 依舊秉持著這種樂觀的遺 風 , 向天表達敬祝 , 向大地坦露熱情。
把未來提前展現給我們
沿著石昴外城城墻走一圈 ,一座完備的 城防結構才會了然于心 ,大多數墻體已被黃 土和青草覆蓋。我在這座矮塌下來的城堡之 上 ,永遠是個生客 ,一切都太遙遠了。春秋殺 伐、秦漢交替、唐宋紛呈 ,在這塊被時間和自 然之手撫平的土地上 ,我的猜想和叩問都顯 得異常無助 ,只能作為人類的一員 ,帶著對 過往人類的同憫 ,對這塊土地的敬畏 ,對短 暫生命的慨嘆 ,找尋一種確切的源頭 。盡管 史冊總在書寫戰爭與殺伐 , 權欲與統治 ,而 這由符號、石塊、頭骨 、玉器書寫的上古遺 著 ,卻在告訴我們 ,請認真凝視我們血脈里 曾經留下的疼痛與甜蜜。
多少年了 , 自石昴先民開始 , 多少人 在這十公里城墻圍護的昴梁之上狩獵 、耕 種 , 也在這北方的晴空下歌唱 、哀慟 、埋 葬 。曾經的輝煌和興盛 ,早已煙消云散 , 曾 經的殺伐與戰鼓 , 早已蕩然無存 , 這里成 了首領 、帝王 、草民 、乞丐共同的葬身之 地 ,成了命運的最終歸宿。
石昴遺址是迄今為止發現的中國史 前最大的城址 ,它的發現證明了在四千多年前中國北方地區已有早期國家的都城 , 被譽為"二十一世紀世界重大考古發現"。 關于石昴遺址的模糊記憶 ,最早可追溯至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 , 1928 年《大公報》的 一篇報道 ,是國人對石昴遺址最早的一段 記憶 ,更有北京大學考古學會和韓壽菅提 供了佐證 ,這段歷史記憶應當視為石昴遺 址考古調查的濫觴和發軔 。從曾經繁盛一 時的上古都邑 , 到如今名不見經傳的黃土 村落 , 時間將一切恩怨情仇全部揉碎 ,一 切歸于平靜 , 一 切又始于喧鬧 , 這里仿佛 是一個巨大的容器 ,將過去、現在 、未來同 時凝聚 ,為世人揣測命運提供了一扇清晰 的窗 口 ,可以神游古今 ,一 眼千年。
在一次清晨的漫步中 , 隨著稠密的鳥鳴 , 從略帶一絲涼意的山上舉目四望 ,莊 稼、道路、房舍 ,都沉浸在盛夏的萌動之中 , 你呼我應 , 將整個古鎮氤氳的生活畫卷一 點一滴鋪展開來。此刻 ,晨曦的光瀑在山脊 處集聚 ,意欲噴薄 。我從山腳拾級而上 ,踏 步的輕音 ,掛滿露珠的草木 ,不遠處黛青的 屋瓦 ,被霧氣籠罩的禾田 ,西山上被晨曦浸 染的沙梁 ,這一切看起來格外清爽。山下的 小鎮在白 日 的褶皺里被夜的寧靜燙平 ,一 切嶄新如初。在這里 ,平靜的時日都可以清 晰預期 ,時節、勞作、收獲 ,在這嘉禾掩映的 川原上周而復始。
(作者: 神木市石昴遺址管理處原處 長 ,楊家城保護指揮部總指揮)